
原标题:散文风尚 | 唐新运:手抓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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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小时候不怎么吃羊肉,成年之后思来想去,终于想得明白,是因为从小吃得少,习惯没有养成,也没有餐餐吃肉的条件。
肉一向短缺,吃的机会很少,而嘴,天生就用来馋肉吃肉。锅中水开,母亲撇去浮沫,放入姜皮子、花椒粒和盐,我就会围着锅转,闻肉香,看肉汤蒸腾翻滚。可是真正等到羊肉上桌,父亲在肉汤里加盐,调入葱花,我拿起最瘦的羊肋条蘸汁入口,却最多只啃一两根,还要把上面残留的羊油去掉。父母就说我是眼睛大,肚子小。不怎么吃羊肉的习惯,一直延续到我二十五六岁。
新疆的哈萨克族人,在孩子出生不久,就会把手抓肉里的羊尾巴油和羊肝切成薄片,放在孩子嘴里慢慢吮吸。据说肠胃有记忆,孩子尚未长成,吃肉没有坡坎全是坦途,自然喜欢吃肉也能吃肉。哈萨克族青年大多身材魁梧,健壮结实。哈萨克族有一种说法,世间所有食肉动物,狼位列第一,哈萨克人吃肉只能屈居第二。
我真正开始吃手抓肉,大约是2001年左右。我在奇台县五马场乡下乡,总共住了45天,体重增加了5公斤,最明显的变化,两腮上的肉开始下坠,腰腹之间用手随便一抓,就能攥出一把肉来,走路走得急了,居然有些气喘,还时常会头晕。五马场,从名字就可以确定这是哈萨克族聚居之地,因为骏马和诗歌是哈萨克族的两只翅膀,只要看到“马”“场”这些字眼,大多都有哈萨克牧民聚居。五马场哈萨克族乡离奇台县城直线距离23公里,我住在乡政府驻地阿哈什呼拉克村。
我跟着乡干部每天进村入户,了解民情,掌握民意,宣讲政策,访贫问苦,收集村民的急难愁盼汇总一起及时上报。我每天必须准时在乡政府食堂吃三顿饭,因为这里没有熟人,我真的没有地方可去。厨娘是一个回族大姐,她的拉条子匀称细长,还能拉把子面,抻拉的时候面条击打案板,噼啪作响。大锅饭,人又多,炒的菜多是洋芋白菜,肉很少,不知是空气好,还是水太硬,我的饭量大增。最重要的中午饭,多是炒菜拉条子拌面,偶尔吃米饭。不管是面还是米,最初我只能吃一大海碗,到后来能吃到两碗,最少也是一碗再加半碗,还是经常感觉饥饿。厨娘想必在家一贯节俭,从不浪费,晚饭多是大米稀饭和羊肉汤饭,就是把中午剩下的米饭加水熬煮,干饭变成米汤,用少量羊肉和青萝卜、胡萝卜、洋芋燣锅,加菠菜、芫荽做一锅汤,把中午剩下的面剂子推开揪成面片或者炮仗下入汤中,高明和玄妙之处是汤饭有羊肉味道却不见肉。清汤寡水,还要用咸菜下饭,也能让肚子鼓胀,但胃里缺肉,免不了口吐酸水,常感抠挼。饭毕出门,腹中咣当,在井口渠边喝饱水的牛马走在路上,晃荡身旁,也会发出同样声响。
我根本没有想到,这一天三顿的清汤寡水,居然是第四顿饭的前奏和铺垫,有腾空房子粉刷打扫干净般的准备,就是为了迎接丰盛的手抓肉。我也没有想到,从此之后,我将脱胎换骨,涅槃重生,成为一个真正的食肉之人,且无肉不欢。
奔忙劳累一天,吃完这顿假荤真素的饭,瘫倒在床上一动不动。同事叫我跟他们去吃肉,去的这家是村干部,也是多年的种粮大户。
肉准备下锅,炉火通红,深秋早晨已经见霜的屋子里火热如夏,尽是热闹欢快,有过年的气氛和喜庆。主人手里端举着两大块羊尾巴油,有足球大小,问请来的客人,羊油煮不煮。其他人显然早已习惯,可我无法忍受,羊油入眼肥腻,心里立刻泛出连串恶心。其他人都说吃,最好把羊油熏过了之后再吃。我本来想跟着他出去,见识一下这羊油如何熏制,又觉得不妥。肉下锅之前让客人亲眼看了新鲜羊肉,已是很重的礼节,我再跟出去,会不会有什么嫌疑,让主人有什么想法?我静等吃肉。
肉冷水下锅,大火烧开,用铁勺仔细撇去浮沫,不停地撇,撇至水面不见一丝浮沫。撒入一大把腌菜的大粒盐,盖上锅盖又虚掩,剩下的事情全部交给火和时间。就这么简单。
肉在锅里的时间,女人们开始和面,准备胡萝卜、洋芋、皮芽子。大家围坐在桌子周围斗地主,喝酒,讲笑话,吹牛皮。几个年轻俊俏的媳妇偶尔还会冒出几个荤段子,脸上不见丝毫红晕,等着吃肉,享受这难得的轻松和欢愉。当时,我突然感慨,生活居然如此美好!我正是喝酒的年纪,酒量不大,但从不怯酒,关键时刻我敢挺身而出,瘦弱单薄的身体瞬间伟岸。我从不打牌,觉得看牌比打牌更有意思,自己丝毫不用劳心费神,一样的乐趣无穷,如果别人有足够的时间和兴致,我可以一直站在旁边,看整整一个晚上。输牌的人要罚酒,我就站在旁边静静等候,等接连输牌的人把酒递给我。帮别人代酒,有不劳而获的得意和窃喜。我从不告诉别人,这种好事,知道的人越少越好。
等到四五杯酒下肚,我的脑子愈发清醒,就是一个感觉,饥饿难当。饥饿就是容易让人清醒,吃饱之后总会有睡意。下午的那一大碗汤饭,根本配不上这些美酒,自惭形秽早已不知所踪,酒水就在肚腹之内翻滚冲刷荡涤,就是迎接,时刻等待。最好的年华要遇到最合适的人,那这个时分最好的相遇,就是手抓肉。肉用大盘盛来,肉的下面铺垫了皮带面,肉上面是大段胡萝卜、整个洋芋、切丝切块的皮芽子。胡萝卜软烂甜香,洋芋迸裂泛出沙来,皮芽子辣中带甜,最为解腻。味道最好的自然是大块羊肉,鲜香适口,软硬适中能撕扯有嚼劲,尤其是肥瘦相间的羊肉,瘦肉刚刚准备给唇齿带来些柴硬,油脂就在近前旁边及时消解,油和肉混合交融,不柴不腻,就是刚刚好,我居然没有感觉到丝毫膻味。
那两块羊尾油带了烟熏味道,给羊肉的鲜香增加了异香。被锋利的刀子先分成四瓣又仔细片削成薄片,透光见人,就是和田顶级羊脂玉的颜色,玉的相色用羊脂刻画形容,脂的颜貌又以玉来反哺描摹,那般的细腻温润,吸溜入口,入口即化,穿肠过腹,一路顺滑。我拿着骨头啃咬,有人伸出手去,宛如粗细长短的小耙子,把羊肉、肥油、面片、胡萝卜、洋芋、皮芽子耙拢入手掌,抹入口中,嘴角汁油滴流,让我羡慕至死。
我简直无法相信我还是我。就在这个夜晚,我足足吃下了五大块羊肉。就在这个夜晚,我迈过了多年迈不过的坎,冲破了这道关隘,是突然醍醐灌顶,还是有意无意间打通了任督二脉?从这个夜晚开始,在乡里短短的45天,我已经彻底沦为一个食肉动物,真正印证了当地的俗语,肉越吃越馋,人越睡越懒。之后回到县城,不管下午吃得多么丰盛饱满,一到这个吃肉时间和节点,简直不差分毫,我就烦躁不安,总觉得肠胃缺少点啥。我知道,也不得不承认,是缺肉。没有办法,我一个人不可能煮一锅肉,可不吃肉,心里猫抓胃里驴踢。我只好自己拿出羊肉,切成薄片,照样冷水下锅,撇去浮沫,还一样放入胡萝卜和洋芋,出锅之后撒上皮芽子,虽然不能一模一样,也可以将就。只有这样,我才能躺倒在床上,睡得踏实安稳。吃肉可能也需要天赋,就差那一点引燃和点拨。
后来机缘巧合,我和视为父兄的斯德克朝夕相处了四五年,他是哈萨克民族,我自此吃到了纯粹正宗的哈萨克手抓肉,认为是有生之年的天下至美。在新疆,只要说起手抓肉,大家都很清楚就是哈萨克手抓肉,说白了就是清炖羊肉,只放一种调料——盐。
哈萨克民族有谚语:“如果太阳落山时放走客人,跳进河里也洗不清这个耻辱。”
哈萨克人把宰杀黄额白羊招待客人视为最重的礼节,认为白色吉祥,是纯洁、神圣的象征。哈萨克人不会为贵客宰杀黑色的羊,认为黑羊代表不吉利。万一家中只有黑羊又必须宰杀时,也要在黑色羊头上绑一块白布,表示不是全黑色的羊,以此代替白色羊。哈萨克民族有一说法,买回来的黑羊不能给客人宰杀了吃,就连小偷也不会盗窃黑色羊。
哈萨克手抓肉以羊肉为主,绝不会食用死亡的家畜。哈萨克人给羊的每个部位都起了相应的名称,羊头叫巴斯,胸骨叫托斯特克,颈椎叫莫于,胸椎叫阿勒尕,腰椎叫别勒迭灭,尾椎叫奎于勒克切克,髋骨叫江巴斯,髋骨左右两侧有乒乓球横切面大小的两个窝称之为江巴斯群库路,等等,每一块骨头都有名称,为的是吃肉分食时更好地配骨备肉。
不同部位的连骨肉,要分给不同的客人享用。对长者、老人、尊敬或尊贵的客人要敬上羊头、髋骨、腰椎、大肚子、羊尾巴油、肋骨;前腿前臂骨、后腿股骨、羊头必须给大人吃;后腿小腿骨、胸骨给女婿或儿媳妇吃;前腿臂骨或其他部位的碎骨留给家人吃。不同年龄、不同辈分的客人享用不同部位的肉骨,以示尊敬和礼貌。
家畜前腿前臂骨绝对不能砸碎或砍断,否则意味着会发生不吉利的事。肩胛骨也不能砸碎或砍断,吃完肉的肩胛骨,持刀削肉的人会用刀子在肩胛骨扇形处开个小口子,象征着人们长途跋涉会一路平安,不会遇到阻碍。如果不在肩胛骨扇形处开口子或砸碎、砍断此骨,意味着出门不顺、遭遇障碍。髋骨整块肉骨及两侧窝窝骨,也不能砸碎或砍断,否则意味着会砸自家的锅,窝窝骨本来长得很像一口锅。牛马骆驼髋骨较长,可以砸碎或砍断,但窝窝骨不可以砸碎或砍断。前腿臂骨不能给客人吃,据说从前牧主的下人或出苦力的人才吃前腿臂骨,演变成现在不能给客人吃,否则客人就成了下人或者苦力。
骨肉、头蹄、杂碎一锅煮就是一服中药,缺一不可,如同中医配药一样,少了一味,疗效就会打折扣。肚子、腰子、心、肝、肺子、肠子、尾巴油起着肉味香浓的作用,相当于中药的引子,与搭配的每份连骨肉一起食用,是真正的鲜味无比。
招待客人吃肉之前,主人先把餐布铺好,放上包尔沙克、奶疙瘩、奶豆腐、奶皮子、酥油、奶茶等食物待客。众人围着餐布而坐,客人坐在上席边吃边喝边聊。在吃喝间隙,主人或客人会弹起冬布拉唱上几曲增加气氛。
哈萨克人煮肉非常简单,除了盐之外不添加任何佐料,保持了肉骨的原汁原味,辅助食材是皮带面、皮牙子、洋芋或胡萝卜。吃手抓肉之前,家里的小孩子会提着洗手壶和脸盆,胳膊上搭条崭新毛巾,请客人洗手。主人把盛有羊头、前腿前臂骨、髋骨、肋骨、腰骨、胸椎、颈椎、小肚子、大肚子、羊蹄子的大盘子放在客人面前。吃肉之前要赐予主家祝福,之后,主人才会把削肉的刀子交给最尊贵的客人。客人先将羊头面骨上的腮帮肉割一块敬给年老的长者,再削下羊头颅骨两侧耳朵给在座的小孩或晚辈,两个眼睛只能给一个人吃,口腔上颚白肉给主人最好的朋友吃,割一片鼻前肉递给长者或自己吃,也会放进盘内供大家分享。之后,客人把羊头敬还主人,表示敬意和谢意。吃肉时主人还向客人敬肉,即把瘦肉和肥油各半搭配,用手握在一起敬喂给客人。
在此期间,羊杂碎不仅不会被抛弃浪费,而且还有多种特殊吃法。如羊肝要半生不熟吃,羊肝与肉骨同时下锅,羊肝三四成熟的时候,甚至里面还有血水,就可以捞出来切片蘸着盐或盐水吃。也有把羊肝和羊尾巴油切成薄片,两片油夹一块肝,叫作油包肝,现在有人戏称为“三明治”。有一个美丽的祝愿,即羊肝代表黑夜平安,羊尾巴油代表白天平安,合在一起吃代表整天平安,客人会争抢着吃。羊肝半生不熟时吃有一定的造血功能和明目作用。如果羊肝完全煮熟之后吃,羊肝缩水变硬,吃起来如同木头渣子,口感差不说,关键会失去造血和明目作用。
吃完肉喝肉汤必不可少,不喝肉汤客人不会走,只有喝完肉汤宴席才算真正终止。哈萨克人非常喜爱肉汤,因为肉汤味道极其鲜美,富含人体需要的蛋白、脂肪和热量,是极好的保健品或营养品。哈萨克民族认为:“羊肉养体质,肉汤养容颜。”如果女人多,锅里的肉汤还会不够喝,意思是说女人为了漂亮,会争抢喝羊肉汤。羊肉汤具有甘温、散寒、补气血的效果,适于产妇老弱病后体虚者饮用。最后主人和客人再次赐予祝福,宴席才算是圆满结束。
哈萨克民族的手抓肉为什么要将羊肉和羊杂碎同煮?我认为,羊杂碎本身就是除盐之外添加的另一种调料,羊头羊蹄在烧燎去毛过程中生出烟熏火燎的焦香,再加上心肝肚肠自带的各类奇香异感,羊肉和肉汤的味道就成为复合的香混合的美,丰厚立体而饱满。羊肉羊杂混煮,肉骨和杂碎各有味道,口感迥异,羊肉羊杂汤和纯羊肉汤相比,味道更加浓烈醇厚。我还想,羊肉和羊杂碎同煮共食,应该是哈萨克人对每一只羊通过血肉之躯把阳光空气、雨雪风霜、山泉河流、花树草木转化成肉食滋养自己身体和生命的认可尊重。这是流淌的血液和颤动行走的骨肉,与植物的光合作用有天壤之别。肉来之不易,必须吃得干干净净,充分利用,点滴不剩,绝不浪费,这是对天地无私馈赠最赤诚的珍惜和感恩。
有次我跟随斯德克前往他的家乡阜康市上户沟乡,参加一个高龄老人的葬礼。在山水间溪流旁松树下,支起五六口大锅,宰了多少只羊,我已记不清楚。男人们联手帮衬着把每只羊大块卸开,满山遍野的落地树枝和风干牛粪正好用来生火。女人在火边燎烧羊头羊蹄,在水边清洗杂碎。用不了多长时间,每口锅都装得满满当当,照旧羊肉和杂碎同煮。我感觉柴火和牛粪煮的手抓肉更香更美,难道柴火和牛粪更具悬丝诊脉、隔山打牛的功夫?我曾经与一个哈萨克邻居赛包松相邻而居,他住对面楼房的一楼,他说起汉语不太流利也不顺畅,总是把“鸡”说成“只”,但煮肉特别好吃。他搬楼房的时候,专门买了一个生铁炉子放在楼下,每天走路回家,顺路捡拾的木板树枝全部积攒起来,在楼房背后的墙根下码放得整整齐齐。每逢亲戚朋友来家里做客,他必定要煮肉招待。就在院子僻静处,支好炉子生火,燎烧羊头羊蹄,清洗杂碎。只有下雨天,他才会用煤,只要有太阳,他一定用木头和柴火。他不止一次地给我说起,柴火煮的肉味道更好。
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喀喇沙尔地区的蒙古族多食绵羊肉和牛肉。蒙古族俗语里有“巧妇无肉羞开锅”之说。据说,蒙古族老人如果三五天只吃素食就会出现夜间尿多、失眠等异常现象;假如因身体虚弱而突发感冒,用羯羊膝盖骨熬煮热汤,喝上就好。
蒙古族的手把肉,其实还是手抓肉。喀喇沙尔地区的蒙古族煮肉有两种方法。一种是冷水泡煮法,把带骨的羊肉按骨节卸开,放入锅内加冷水微火煎煮,水沸腾时将漂浮的血沫撇干净,之后还要用勺子盛汤频频舀扬,最后蒙住锅盖压埋火焰,温炖十来分钟即可食用,羊肉吃起来丰腴鲜嫩,齿间留香,肉汤味道鲜美。另一种是在滚烫的开水里烹煮,称作清炖肉,肉丝耐嚼,香味无穷,后劲充足,长时不饿,汤无膻味,可做汤面条。蒙古族净手吃肉时,一手把着肉,一手拿着刀,用切割、抠挖、削剔等多种刀法把熟肉切割成片,将羊骨头上的肉削剔得干干净净,所以得名“手把肉”。蒙古族手把肉和哈萨克族手抓肉,做法基本没有区别,调料也只是盐,叫法不同而已。冷水煮肉,汤更香;开水下肉,肉有嚼头。
我还吃过甘肃东乡手抓肉,整只羊囫囵或者分割成大块下锅,加入凉水,先用大火猛攻,待水沸腾后撇尽带有杂质血液的浮沫,放入姜片、葱段、花椒、胡椒、干辣椒、桂皮、草果、八角、肉蔲、小茴香、香菜、蒜苗等佐料,再用小火细煮慢炖,熟后捞出剁块食用。“东乡手抓”色鲜肉嫩,肥瘦相宜,鲜美无比,也无膻味。据说久病虚脱之人坚持吃“东乡手抓”,能够迅速恢复元气,常吃形成习惯,几天不吃,心里也一样发慌。
陕西羊肉泡馍里的羊肉和羊汤,加入的调料和“东乡手抓”大同小异,味道也是极好。但总有一丝遗憾,调料太多,味道过重,本意是要压住羊肉的膻味,却也掩盖了羊肉的原味。世间事总是如此,鱼与熊掌怎可兼得?
甘肃民勤县享有“中国肉羊之乡”的美称,手抓羊肉也是出名的美食,其中的“锁炎羊羔肉”更是声名远播。锁炎就是锁阳,炎是阳的意思。关于锁阳,先秦就有文字记载,汉代始入药,为历代名医名案所珍重。锁炎羊羔肉就是根据中医理论,在传统烹饪基础上创制的保健美食,是外地人在民勤必吃的特色,有“不吃锁炎羊羔肉,不算真正到民勤”的说法。锁炎羊羔肉,先将切好的肉块下入凉水,猛火烧开,用勺子将锅内浮起的血沫撇去,适量洗净的新鲜锁炎或晾晒阴干的锁炎干下锅,加入葱段、生姜、花椒、草果、香叶和盐,文火煮熟。出锅的羊羔肉色泽鲜亮,味道浓香。锁炎羊肉汤,更有润喉养胃、滋阴壮阳的功效。民勤人吃手抓羊肉,大蒜必不可少,当地有句谚语流传,“羊肉不下蒜,香味减一半。羊肉怕的是蒜,水眼婆娘怕的是干头汉。”蒜如神来之笔,能够画龙点睛,让本就鲜香的羊肉瞬时提鲜增香,好上加好,优上更优。食用手抓羊肉时,或一口羊肉一瓣蒜,或用小碟盛蒜泥辣面醋水浆,蘸而食之,羊肉不肥不腻,饱食不厌。这和新疆吃手抓肉离不开皮芽子又有不同。
我曾在广州吃过一次清炖羊肉。一个硕大的多头煤气灶上全是砂锅,整齐排行,足有二三十个,砂锅里放了羊肉、胡萝卜和恰玛菇同煮共炖,炖煮好的羊肉软烂,连骨带筋,筷子一夹就断,肉汤清澈黄亮,上面漂浮一层薄薄的羊油,入口即化,鲜美浓郁。这种做法类似于新疆喀什的缸子肉,但我很难相信广州会有纯正的新疆羊肉,后来才知道所有食材全部空运而来,包括煮肉的天山雪水。
游牧民族又极其聪明,更加智慧非凡,把天恩地赐利用享受得淋漓尽致。天地有四季轮回,相应地在地上生出春夏秋冬四种草场,只要牛羊牲畜能够行走能够移动,那一年四季,自己再不需要花费一分一毫,静待牛羊生长。他们经年累月跟在牛羊身后,却也几乎被奴役一生,因而吃羊肉的时候虽然心里充满愧疚,但至少也能因此而减轻。哈萨克们宰杀一只羊时会说:“你生不为罪过,我生不为挨饿,原谅我们!”
我时常在想,古今中外,东西南北,许多肉食都带有地域局限,唯有羊肉成为全人类共同的美味。为什么所有民族,信仰或者不信仰宗教,只要能吃肉,都选择并接受了羊肉?为什么是羊,为什么总是羊,为什么都是羊?难道,仅仅因为羊是人类驯化的第一种肉用动物?仅仅是羊温驯的习性和总是充满善良惊恐的眼光?
古代祭祀所用牺牲,羊总在其中,必不可少。与其他牲畜相比,羊个头娇小,产肉量也不甚高,很长时间里羊肉都是昂贵的高级食材,并非普通百姓可以承受。据说宋人韩宗儒虽在朝为官,但俸禄太少买不起羊肉,于是隔三岔五给自己的朋友苏东坡写信送上来自远方的祝福,主要是为了把苏东坡的回信当书法作品卖掉换肉吃,闹出一个“换羊书”的趣闻。
宋朝赵令畤《侯鲭录》卷一记载:鲁直戏东坡曰:“昔王右军字为换鹅书,韩宗儒性饕餮,每得公一帖,于殿帅姚麟许换羊肉十数斤,可名二丈书为换羊书矣。”东坡大笑。一日,公在翰苑,以圣节制撰纷冗,宗儒日作数简,以图报书,使人立庭下督索甚急。公笑语曰:“传语本官今日断屠!”
原刊于《福建文学》2024年第4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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标题回顾:散文风尚 | 唐新运:手抓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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